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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八章·獨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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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想清楚,只要帶著人過來,我自可隨你歸附,但你要是想長保性命……”銀面具的寒芒在燭火中不減冷意,“‘主上’這個稱呼,會比較合適。”

後半夜,雨勢漸收,到了拂曉時才停。

夏日的晨光傾瀉,似要用熱量蒸騰幹林木的水分,城門外,輔西衛冒雨而至,以整齊的列隊自南北逼近。烏壓壓的人頭明確地昭示著一條訊息:決戰在即。

反觀褚陽這邊,雖然下了令分組備戰,但現在她更關心尤廚娘那兒新搗鼓出來的面餅,還下令要多做一些。

但輔西衛在一裏至兩裏外停下了。

平亂將軍拿出由皇甫令親自書寫的軍令,高聲朗讀,在之後卻又將皇甫令用人命來估量仇敵力量的行為道出。其後,他痛陳淩州有危,欲與鄉親父□□進退,自卸軍職。又以軍法嚴苛、他自己違逆上令不願牽連眾人為由,請眾兵自行決定是否依令攻打雁城,北側由親信軍官負責說話和統計。

當然了,連將軍都表示要潛逃回鄉了,小兵就算相信只有從令才能活命,也因為失去總指揮而陷入迷茫的境地,更何況,那銀面具的可怕誰也忘不了,說不定沖上去就命喪黃泉了呢。

有在軍營內看到銀面具和自己將軍有所密謀的,不論軍職大小,皆反對攻打雁城,與一些堅守的將領發生了沖突,平亂將軍乘馬在最前望著,道:“只是立場不同,何必兵刃相向?”

“將軍,您怎能棄我等於不顧呢!”有士兵在這般理壓力下向平亂將軍大聲質問,“您要做的,不是帶領我們取得勝利嗎!”

“皇甫令暴戾殘酷,即便是‘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’,我又有多大的能耐同時面對天家的雷霆和兄弟的屍體,這是皇甫氏先棄我於不顧啊。”平亂將軍一提韁繩,繼續道,“為免被臨城褚總督的兵所攔,我還得向褚總督討份文書,就不奉陪了。”

戰馬健壯,奔時迅猛,不過轉瞬,便已跑出老遠。

“將軍——!”

這是一場陣前嘩變。圍雁城者一萬三千人,一千人追隨平亂將軍入了城,五千人被將領帶著各自駐守在雁城外觀察,五千人急向東撤,其中有要向皇甫令通報,也有要與雅城守軍會和或解決臨城的,還有不到一千人,在混亂中不知去向何方。

當平亂將軍喊褚陽“褚總督”時,褚陽便已明白了他的決定,連同跟著他來的一千的兵卒,給予了些糧食,給他們寫了份在半個月內保證遇到褚陽麾下能夠放行的文書,自然,為表誠意,褚陽蓋了南帝印。

雖然在城內知道了褚總督是個女人大為震驚,但一直對著一張仿佛鬼蜮般的銀面具,平亂將軍也不清楚這個女總督的真容。

褚陽蒼白的手拂過銀面具,看向面前躬身的平亂將軍,聲音微啞而淡漠:“皇甫失其玉,群雄共奪之。奉勸一句,奪玉不易,勿忘為臣之忠心。”

平亂將軍笑了一聲,問:“褚總督自己還有這忠心嗎?”

“或許有人心有大欲,願為人間大權舍棄自在己身,但成為統禦者,從不會讓我滿足。”褚陽起身,“邵迪,如果你曾經見過真正的未來和真正的過去,可能會明白。”

言至此,她已推開了門,赤陽之下,室內的黑影更為濃郁,她道:“雁城外處處是沙場,記得慢行。”

在皇甫令正看著十八州的地圖,考慮青龍軍和西北邊軍的調動之時,朔州邊境早已踏出了五千兵馬南入殷東,並出《冷氏討竊國皇甫賊檄》。殷東早動亂不堪,在軍備充足的冷氏軍下,幾城連破,其中,昶城作為殷朔邊城,竟不戰而降,原是城中眾民襲暴虐官吏響應朔州局勢,迎軍入城。

冷洇染著甲隨軍,被軍中眾人稱為郡主,雖然沒騎過馬,但體力和天賦尚佳,能和藍九齡一同乘馬在前。得知昶城城門被昶城人打開的時候,她只能調侃了句:“看來是習慣了。”

藍九齡為帥,在軍中向來說一不二,可稱冷面,也只有這位“禦駕親征”的郡主能跟她說上幾句閑話。

“郡主今夜倒不用夢靨了。”藍九齡回道。

的確,冷洇染最近見到人活生生死在面前,一時有些情緒不穩,總夢回褚陽劍挑南宮,血流漂杵的時候。那時褚陽的手法簡潔,多是全屍,倒也不特別令人惡心,只是看著那張銀面具,和伸出來的那蒼白的手,她總會半夜驚醒。

這裏的人很多視人命為草芥。同胞這個詞,只能用於形容血緣上的兄弟姐妹。然而,這血緣決定的階級,是勞苦人民受苦受難的原因,也是王朝難以安定的根源。

褚陽的心裏……可能因為個人的原因,裝不下這個世界。

但她自己在這片土地上,嗅到花香、聽到鳥語,察覺到這片土地上的人覆雜的情感,已經沒有辦法將這些當作一場游戲,即使這種可能確實是存在的。

冷洇染沈默了好一陣,藍九齡感覺是他說錯話了,不由得想要轉移她的註意力,但正好她也回過了神來:“我總夢到褚總督以前殺人的樣子……要再來幾次,我對殷西那邊的擔心都要沒了。”

“對褚陽的印象,都快只剩下‘殺人如切菜’、‘以一敵千’、‘強!很強!非常強!’了……”

冷氏軍在各城內招兵,以糧餉豐足得勢,冷氏軍很快擴張至七千,殷東八城,已得五城,恰逢淵河漲水,以淵河之隔,阻了與淩州的聯系,還正巧從抓住了幾個要向翰城報信的。因知臨城駐著褚總督的兵,便派了一隊人馬去詢問情況。然而,那隊人馬尚未回來,在東西交接處打探的斥候傳來了消息,竟有越五千的兵馬向臨城——或者殷東而來。

藍九齡詢問冷洇染的想法,冷洇染的想法自然是:

管他什麽輔西衛還是輔佐西瓜衛隊,想到過我打下的城,直接攔了!

“就讓他們種西瓜去吧。”冷洇染如是道,卻見藍九齡有些怔楞的神色,似乎想起來這兒沒有西瓜,便幹咳了咳,“臨城裏是……褚陽的人,我不能不救,但救人,還是連人帶城一起救了……藍公子,看具體情況吧。”

臨城內,餘蘅在腦中計算著禍水東引的可行性,本打算進入殷東的計劃被冷氏軍打亂,因戰況緊急,褚總督並未多談局勢,所以他也不知那冷氏軍到底如何、是敵是友,只好隨時做好全軍轉移的準備。但他打算再等一會兒冷氏軍的消息——畢竟他們也是缺人的。

不論如何,輔西衛人多勢眾,如果再拖沓下去,翰城那邊一動作,處於殷東的冷氏軍就要面臨包餃子的險境了。

日暮,西沈的紅日將裸露的土地照得金黃,一騎繞城而來,假寐的少年統帥睜開了眼。

夜晚降臨時,餘蘅如約見到了舉著火把前來的女子。她有著絕美的容顏,嬌柔的身體,也有著一雙純粹又迷離的眼睛。

女子看著他,沈默了片刻,似是有些想不到他的年少,而後僵硬地扯了扯嘴角,低聲道了句:“褚陽這是用童工啊。”

“您就是郡主?”餘蘅有些懷疑地問。

“我確實是你們說的郡主。”冷洇染正色道,“藍指揮有更重要的事情做,就讓我帶書信過來,和你們一起出戰,這是為了保護你們不被冷氏軍利用,同時,你們必須配合冷氏軍的行動。軍情緊急,請你們相信我們的安排。”

餘蘅擡眼又看了看冷洇染的面貌和身段,道:“你沒有習過武,怎麽能跟我們一起?況且,堂堂郡主……”

冷洇染心下一緊,不願意和他多說多錯,就將紙軸拋給餘蘅,搶過話頭:“你們難道還有別的想法?我和你們總督相熟,才願意來當質子,就連朔州這時候發兵,也是為了救褚總督,如果你們現在……還不清楚是什麽情況,就相當於叛變吧。”

“您是褚氏的盟軍?”

“我半點不想你們總督死。”

餘蘅雖然年少,但也不是看不懂人,展信來看,再仔細核算信息,便信了這位女子身份。為表誠意,他告罪道:“請郡主恕罪。”

冷洇染偏了偏頭,不著飾品的雲鬟完全梳成男子髻,樸素的褲裝和輕質皮甲,稍許消減了她的美麗,她頓了片刻,似乎想說什麽,但最後只是擺了擺手,說:“那將軍早點安排好,快點休息,不要因為缺覺長不高了。”

在這個地方,十四歲做將軍也不是什麽要命的事兒,冷洇染早認清了這情況。十四歲的少年可比她能幹多了,但同時,她的心也在漠然中產生了幾絲哀憫——即使是餘蘅再早慧,但他也是一個需要被保護的孩子,或者說,他的生命過於年輕了,不能在生死的□□裏投註。

接下來的反擊,在餘蘅和藍九齡兩人的運籌中進行。

一批輔西衛被老弱守衛的臨城所騙,搜尋逃出城的臨城兵,臨城兵佯裝散亂不敵,逃向冷氏軍所埋伏之地,終被剿滅殆盡。借用輔西衛的軍裝和武器,冷氏喬裝成輔西衛,在另一批輔西衛面前演了出和臨城兵對抗的好戲,最終兩面夾擊又逼死了一批輔西衛。

剩餘的輔西衛向東、北、南三個方向流竄,向東走的多數被冷氏的戍城軍所截,其餘不知去向。

正在冷氏軍和餘蘅部眾準備先回城休整時,斥候傳來情報,原輔西衛平亂將軍邵迪帶著近五千人向西而來。

冷洇染在馬上奔波許久,已很疲憊了,她一直在餘蘅旁邊,有衛兵保護,但那些殺敵的士兵們是沒有誰保護的,他們死去的可能比自己多太多太多,這種刀劍不長眼的死境,是不可能理會人是否疲憊的。

這種時候,她是絕不能喊累喊苦的。

因為,這都是她必須做的事。

望著日薄西山,她斂下了美目,靜等著餘蘅對斥候的詢問。

餘蘅沈吟片刻,“邵迪麾下的諸將可有辨認清楚?”

“近八成是在軍中和邵迪關系密切的。”

“我知道了,你下去吧。”餘蘅又對副官吩咐下命令,“替我詢問藍九齡將軍該如何應對,我軍後退六裏至瀏溪上游紮營,增加巡邏頻次。”

但冷洇染心中微有不安,下意識詢問道:“既然我們要占據高地,藍九齡那兒應該也要和我們一樣吧?”

餘蘅驚訝而略帶欣賞地看向她,似乎意識到了這位初涉戰爭的女子已經有些明白,解釋道:“可畢竟你在這裏,冷氏軍還得在前面擋著,這種不可知的威脅,藍將軍得第一時間排除。”

冷洇染摸了摸鼻子,真不知道是該為身為質子起到了效果而慶幸,還是為冷氏軍吃虧而不平。她來做質子這個事,其實藍九齡本來是不同意的,但她覺得這樣可以更快地讓臨城信服,就以救褚陽就是救聞人閣主的說法,說服了藍九齡。

這夜,冷洇染有些睡不著,她披著外衣看向天際的星星,原本璀璨的星空此刻竟在她的註視下變得讓人眩暈起來。她覺得很不對勁,體內似乎有一股熱流在轉,讓她疲憊的身體精神無比。

此時,她聽到了又急又亂的腳步聲,以及傳訊兵的呼喊:“餘將軍,冷氏軍急報!”

冷洇染心下一咯噔,連忙穿戴好衣服和軟甲,奔向餘蘅的軍帳,向衛兵打了手勢後,腳步正到了帳前,卻聽到一句——“藍九齡昨日在刑訊時被皇甫兵刺傷了手臂,不知為何現在入夜昏迷不醒——”

那一剎那,許多名詞不由得從腦海裏冒出來。

中毒……破傷風……感染……急救處理不當……

緊張、恐慌、無措,因為恍惚,所以不劇烈,只在心裏不斷蔓延。冷洇染顫抖著手掀開軍帳,控制著自己幾近踉蹌的身體,走到餘蘅面前。

“郡主?”少年頂著一張稚嫩的面孔,有些擔憂地說,“請您放心,我……”

冷洇染咽了口口水,才找到自己的聲音:“我得……去看看。”

思緒非常亂,她努力從身邊人可能失去生命這樣的境遇裏脫離開,強迫自己冷靜下來:“是這樣的,只有我,在冷氏軍中、能有和藍九齡一樣的話語權,所以我得……保證、冷氏軍的安穩。至於——質子這個事情,我覺得、這幾天下來,我們應該也了解了彼此的想法,只要藍九齡沒事,我就馬上回褚氏軍中。”

她似乎想起來什麽,咬了咬牙,從雪白的脖間掏出一塊玉璧,道:“雖然這看上去是個破圈,但上面刻了軒轅長公主,也就是——我生母的名字,這是她的信符。我把它留在這裏,作為抵押。”

餘蘅沈默了一會兒,冷洇染在他的沈默中讀出了思索的意味。最終,他道:“請您放心。褚氏軍不想為難您,如果您一定要過去的話,請讓我安排送您過去。”

冷洇染趕到了冷氏軍軍營。

看到那被壓著受審但仍死死不松口的輔西衛士兵,冷洇染跑向藍九齡軍帳的腳步停住了。鞭打之聲和斷續的低嚎摻雜在一起,讓她的臉上顏色退盡,但那一雙眼睛,卻漆黑中倒映著火光。

她停了片刻,走向那個俘虜,揮鞭的軍士看到她,神情又驚又喜,喜色卻很快散去,化為急切和悲傷:“郡主……藍將軍他——!”

冷洇染看向伏在地上的士兵,感覺自己的腦子裏一片漿糊,血管舒張、血液不停地翻湧。她放空了目光,才聞到一股血腥氣,像來自華服女子撞上山壁淌下猩紅的血跡。

她擡腳踢翻了那個士兵。

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,俯視這個傷了藍九齡的人,然後慢慢蹲下來,握住了他的小臂。

她越握越緊,越握越緊。

那人面上的痛苦和驚惶不斷加劇,他幹嚎著掙紮身體,但四肢像被什麽力量釘住一樣,絲毫也不能掙脫她的控制,此時,那過分美麗的面容,竟也如鬼魅般令人恐懼。

很快,輕微的“哢嚓”一聲脆響傳來。冷洇染松開了手,然後又將手放在他的大臂上,她的聲音十分悅耳,卻在夜的空氣中冰冷無比,她道:“我問你,你有沒有下毒?”

斷骨之痛,讓他幾乎不受控制地搖頭。

冷洇染站起來,揮了揮手,道:“應該……沒錯了。讓軍醫給他看一下,我去看看藍公子。”

等軍士領命而去,她張開自己的雙手看了看,眼中失焦。

這是——我的力量嗎?

她靜靜進入藍九齡的軍帳,看到躺於榻上的男子,他面上的蒼白讓她回過些神來。聽著醫官稟報,她機械地詢問了一些問題,得到一些自己也不清楚能做什麽用的回答。

事實上,現在地球科技多維發展,常見疾病也變得和過去不同。只學過中學生物的她,對於這個發展落後的世界上的疾病兩眼一抹黑,實在無能為力。

她又看了看自己雙手,這雙手本在數字間構建幻想,剛剛卻斷了一人的臂骨。

她最終掩面大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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